池莉：老房子的意义

所谓历史价值，是在岁月长河的大浪淘沙之中，一次一次又一次地被现实珍存。所谓沧桑之美，也就是老得充满魅力让人不能不款款回望与静静凝思。

去年某一天，花楼街的拆迁，已近终了。我再一次来到现场，默默观看。只见一堵堵墙壁土崩瓦解，在烟尘蔽日中变成瓦砾废墟。我和花楼街居民一样，满怀复杂与矛盾的情感：我年轻念医学院的时候经常与同学好友逍遥于花楼街，后来写了不少以花楼街为背景的小说，又被改编成多部影视剧。大约是1994年吧？只记得是葛优在法国拿到了嘎纳影帝，回国之后即与梁天谢园哥仨奔赴武汉。只为梁天想从演员转型导演，要拿我的《不谈爱情》练笔，大家就都乐呵呵地帮他。我在一个普通餐馆点了饭菜，然后坐等这哥仨从北京飞抵武昌南湖机场过来吃午饭。也就是普通平常几个菜，算是为这哥仨接风洗尘也算为葛优庆贺了。那时候中国社会还远远不知道时尚，对葛优的热情尚未苏醒，大街上随便逛荡也没有谁来追星。我们在花楼街自由闲逛，到处看景，跑到巷子里人家大门口与人喝茶聊天。花楼街迷宫一般的小巷里，有我和我的小说，有我和我的朋友，是我与这个俗世的一段交好。又正是因为有这一份熟悉与了解，又分明知道，在现实生活中，花楼街民居已经太老旧太破败太拥挤了。房子的意义，首先应该是益于居住。随着社会发展，更加高级的文明与理念就是有它所向披靡的力量。腐败与落后的老房子，不管有多少人的情感眷恋，它终归要消亡。

那么，这一本老房子图集，我相信，它会让我们对老房子触手可及，以追思和寄托我们的感伤与留恋。

今年，我又特意走访了水塔街一带几个老里分，这里是联保里，永康里和耕辛里。这三个里分，被历史凑巧，十分经典地呈现出三段不同的历史面貌。

老房子会说话，这是真的。

联保里的建成稍后于水塔，应该也有大几十年历史了。现在的联保里，只临街的一面，被装饰性地修缮过，二楼雕花栏杆还在，山墙斗拱也还在，却背面的里巷深处与房屋里头，已实在不忍卒看。房屋油烟陈旧漆黑一团，菲薄的鼓皮敲得嘭嘭作响，房间格局被历年的多次分割与改建变得面目全非，原本容纳一家一户的空间，现在膨胀到五六家七八户。无卫生间，无煤气管道，电线网线电话线东拉西扯，比盘丝洞的蛛网还纠结混乱，衣物十分不雅地当街晾晒，地面与流水沟破败不堪。更有许多房屋已经出租给农村进城做小生意的人们，这个人群尚无城市生活意识，可以非常随意地胡搭乱盖，污水横泼。每一天的联保里，都在迅速地损坏，它们被损坏的模样就是呼救的声音。

永康里是被政府保护复旧过的。看起来要整洁得多。这是一个风行全国的新思维的标本：老房子的整旧如旧。遗憾的是，民居老房子的表面复旧与居民现实生活的需要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矛盾：一再修复与不断破坏。因为现实就是现实，生活中的居民们，从安装防盗窗至安装空调，订牛奶订报纸水表电表都必须细化到每一户。社会发展就这样无情地解构着老房子。城市商业中心的民居老房子，究竟如何改造更其合情合理？思考与发问，都写在老房子脸上。

耕辛里则是在改革开放以后，在外资涌进房地产的第一波热潮里，就被港商购买，老房子全部推倒，重新做了公寓楼，汉口人还是叫做“耕辛里”。也就十来年的时间，一转眼，当年急急匆匆建成的公寓楼，现在一看，完全就是火柴盒子的堆砌。外观土气墙体菲薄实用落后，不能与尽管破旧但建筑美感犹在的老房子联保里永康里相提并论，更不能与水塔和璇宫饭店相提并论，遑论比肩日益现代化的中山大道楼群了。在汉口最繁华的大街之中，耕辛里的土不土洋不洋，活生生就是一个老房子潦草变身的尴尬。

还是水塔耐看！这座楼层不高却在今天看上去依然风度威武的建筑，真是老房子了，足一百岁了！只因当年精心设计与精心施工，更按照英国建筑法规，有保险公司参与监理和保修七十年，原料也都坚持采用第一流坚固的花岗岩、铸铁件和水泥。水塔果然坚固得敢与岁月匹敌，注定穿越历史成为汉口城市化的一座标志性建筑。最值得我们自豪的是国人宋炜臣那一代睿智之士。那还是清朝光绪十二年，他们就集资创办既济水电公司并建筑水塔，以高瞻远瞩的目光和科学老实的态度，造福与荫蔽了这座城市与这个城市的子孙后代。宋炜臣这个名字与水塔凝固在一起，已经长命百岁。水塔这种老房子的意义，是个人生命之美的彰显，是建筑之美的彰显，是千秋功罪的评说。

那么，这一本老房子图集，我还相信，它还会饱含老房子历史风尘与各种时代面貌，是老房子原本的理性记录与宣示，虽薄薄一纸，也落地有声。

池莉写于2010年12月12日武汉（感谢武汉美术馆供稿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