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百村民“被注册”营业执照 背后是完不成的指标和任务

上百村民“被注册”营业执照 背后是完不成的指标和任务

原标题:“基层要被逼疯”!上百村民“被注册”营业执照,背后是完不成的指标和任务

在湖北孝感大悟县刘院村,2018年就有村民在申请低保遇阻时发现,名下凭空多出了一张营业执照。在注销了这张执照后,她家的低保还是一直没办下来。直到今年4月,她被告知,自己患病多年的母亲名下,还有另一张营业执照。

据大悟县当地政府调查,2011年至2023年,吕王镇原工商所邓某、方某通过镇政府工作人员获取刘院村部分村民身份信息,违规办理工商营业执照154个,涉及村民134人。村民被冒名注册的营业执照大多写着“油茶种植”,北京青年报记者实地走访发现,在刘院村几乎无人以此为生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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凭空而来的营业执照

在刘院村,汪文燕可能是最早知晓自己名下多了张工商营业执照的人。

2018年9月,汪文燕的父母身体都出现问题,母亲右肾萎缩做手术花了几万块,父亲患上严重关节炎。家里的地都荒了,只能靠汪文燕在县城打零工补贴家用。可她自己也离婚了,还要拉扯几岁大的女儿。

那年,汪文燕的父亲想去申请低保,但村委会把他叫去说,村里发现汪文燕的名下有一张工商营业执照。他一下子愣住了,“不可能,我家没人办这个。”

让汪文燕父亲更诧异的是,这张营业执照的经营范围是“油茶种植”,女儿只有小学文凭,养活自己都难,“不会有钱搞这些名堂,家里连油茶种子都没有过。”驻村干部建议他到吕王镇工商管理所注销这张营业执照,“有这个(营业执照)在,肯定办不下来低保。”

汪文燕的父亲回忆,在镇工商管理所窗口办理注销时,他看到一沓几厘米厚的册子,随手便翻到同村几个堂兄弟的名下也注册了营业执照,一样显示是“油茶种植”。他意识到,这可能不只是他一家的问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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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汪文燕的营业执照虽然注销了,但家里的低保还是一直没办下来。汪文燕的父亲也提醒了几个堂兄弟,他们名下存在工商营业执照。几个堂兄弟都没当回事,觉得“既然没让我交钱,有就有吧”。

一直到2024年4月24日,刘院村沟通群里,村民汪争猛突然发问:“谁给我们注册的个体工商户?我和我妈一人一个。”他说,自己是要申请大病救助补贴时,才发现自家成了个体工商户,“最后毛都没有。”

群里风波骤起,随着越来越多人进行自查,至少超过百名村民发现,自己被冒用信息注册了个体工商户执照,而且经营范围多是“油茶种植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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汪文燕家也开始怀疑,多年没办下来的低保,是否依然和名下的工商营业执照有关?这也是刘院村许多村民的担心,他们怕会影响到贷款申请或是其他补贴。对此,刘院村村委会主任刘长文表示,名下有营业执照的家庭确实无法申请低保,因为“大数据比对会通不过”,但除此以外,营业执照不和其他任何补贴挂钩。

1993年至2015年,黄建生曾担任刘院村的村支书,后升任吕王镇党委委员、副镇长。他向北青报记者表示,在他担任村干部期间,从来没有村民反映过被冒用注册的情况。这次事发后他才知道,就连自己名下也被注册了三个营业执照。

5月10日,大悟县政府办公室发布情况通报称,网民反映“大悟县吕王镇刘院村部分村民个人身份被冒用注册工商营业执照”问题,经县委县政府组建专班初步核查,情况基本属实。在进行全面核查后,工作专班将对存在的违规行为按程序严肃追责问责。

一边等待调查结果,村委会一边紧锣密鼓地收集村民被注册的信息,称可以帮助进行注销。也是在此时,汪文燕家从村委会工作人员的口中得知,她家还有一张营业执照,被挂在了母亲名下。

几乎不存在的油茶种植

刘院村大部分被冒用注册的营业执照注册于2011年,经营范围显示为油茶种植的最多。公开资料显示,大悟县的油茶经过30多年的发展,特别是近10年来油茶种植面积已达18.2万亩,其中10年以上进入盛产期的油茶面积达8万亩。

但北青报记者在走访中发现,过去几年,刘院村的油茶种植户很少,大多数村民地里种的还是花生和稻谷,主要收入来源是外出务工。

前任村支书黄建生的弟弟黄建卫是村里为数不多种过油茶的。据黄建卫介绍,几年前,他和两名村民承包了村里约110亩的土地,最先准备种药材,后来开始种植清茶和油茶,油茶苗子是从哥哥那里“免费”领取的。

对此,黄建生表示这并非是他的个人行为,油茶苗子就放在村委会院子里,任何村民想拿都可以拿,不需要登记,种植积极的村民也可以多领一些回去种。他介绍,刘院村是丘陵地区,山坡地较多,很多老百姓都选择出去打工,留在村里的都是老弱病残。出于这方面考虑,政府有免费发放油茶苗的政策,以免土地荒废。

“(村里的油茶种植)都是小打小闹。”黄建生说,种植效果并不理想,遇上秋旱又没有配套设施,“(种下去)三年的存活率不到60%。”因为地势、人力等原因,刘院村一直有个说法“年年栽树年年光,年年栽的老地方”。记者走访中也发现,黄建卫等三人承包的土地大多已经荒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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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建卫等三人承包的土地已经荒废

在此次冒用身份事件曝光后,有村民提出质疑,黄建卫等三人与黄建生关系较近,是黄建生利用村委身份的便利注册了营业执照,骗取国家相应补贴或贷款。对此,黄建生予以否认。他表示,种植补贴通常与精准扶贫相关,补贴对象必须是建档立卡贫困户,弟弟等三人都不是贫困户。同时也不存在“骗取国家补贴或贷款资金”的问题,他解释,办理贷款的手续相当严格,不可能只凭营业执照,补贴的款项也要直接打进每个村民的卡里,“我再要过来,人家会给我吗?”

黄建生说,他在任期间,和村委会想过许多办法发展村里的经济,但大多以失败告终,“搞过养殖业和小砖厂,都搞不起来,全垮了。”后来村里也尝试动员村民搞种植业、养殖业增加收入,包括宣传油茶种植,但因为资金等方面的原因,收效甚微。

为了完成“主体增量”

5月12日,大悟县政府办公室发布通报:针对网民反映的“大悟县吕王镇刘院村部分村民个人身份被冒用注册工商营业执照”问题,经查,2011年至2023年,吕王镇原工商所邓某、方某等人在“市场主体增量行动”中,违反依法合规的工作要求,通过镇政府工作人员获取刘院村部分村民身份信息,违规办理工商营业执照154个,涉及村民134人。同时排查出其他乡镇违规办理工商营业执照84个。

对于通报中提到的“市场主体增量行动”,大悟县政府工作人员向记者解释,市场主体发展是衡量一个地方经济发展的重要指标,这一行动的出发点是促进当地经济发展。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办公室主任介绍,当时省工商局下发了一份关于开展市场主体增量行动的方案文件,从省、市区,到县、镇,指标逐级向下安排,各级按照方案指标完成任务。

现任刘院村村支书刘长文和前任村支书黄建生都否认,村里收到过市场主体增量的指标。黄建生向记者强调:“村民(被用于注册)的信息,绝对不是从我们村里拿的。”

北青报记者了解到,通报中的邓某在2007年至2023年任吕王镇原工商所所长,方某在2003年至2024年担任吕王镇原工商所注册员。

在接受记者采访时,方某解释,村民信息都是领导邓某从上级处拿到的。2011年时,邓某向他提到市场主体增量要求,交代他将这些信息注册工商营业执照。“我只是审核松一些,虽然手续不全,也用这些信息注册了。”方某说。

2011年至2023年间,经注册员方某之手,办理了通报中的154个工商营业执照。方某称,他拿到的村民信息包括姓名和身份证号,经营范围大多选择油茶种植,“因为领导说,这里山区就适合这个,用其他的(经营范围)也不适合。手机号就填当时工商所工作人员的。”

方某说,对于注册完的工商营业执照,他没再做过任何其他操作,也一直觉得不会对村民产生影响,更没有借此申请或拿过任何补贴。2011年后,他每年陆续接待过几位反映“自己没注册过营业执照”的村民,也都按要求进行了注销。

对于排查出其他乡镇违规办理的84个工商营业执照,大悟县政府办公室负责人向记者解释,这些是既没有齐全的注册办理手续,又长期没有实际经营的企业,但不存在冒用村民信息的情况。

记者查询企业信息发现,大悟县内多家油茶种植专业合作社,都因未按照《农民专业合作社年度报告公示办法》报送年度报告并公示而被显示经营异常。还有多家合作社在年度报告中报送的联系电话为空号,或者是关联了多家企业,有的甚至报送的是当地农业银行的电话。

一位吕王镇工商所前办事员告诉记者,以往当地个体工商户未按要求进行营业执照年报时,单位就会将他的电话号码填上去,因此他“经常接到外地谈业务的电话”。2020年,该工作人员被调离了吕王镇。但查询企业信息可以发现,他的号码仍关联了当地58家企业,一家农业养殖公司在2022年报送的仍是他的电话。

北青报记者还注意到,一个属地为江苏常州的号码关联了大悟县138家企业,包括各类专业合作社、建材公司甚至是通信营业部。号码的主人告诉记者,自己并不是种植户,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情况。

依然存在的指标任务

时至今日,对于市场经营主体增量的指标任务依然存在。

据大悟县政府官网2024年4月1日发布的文件,孝感市政府确定了大悟县2024年的预期目标,即新增经营主体1.16万多家,企业比重达到25%以上。县委、县政府提出了高于市级预期的目标:新登记经营主体超过13000家,新登记企业比例超过25%。文件还显示,一季度全县新增经营主体4693家,目标完成率120.33%,其中新增企业825家,占比17.58%,位居全市第三位。

现任吕王镇市场监管所负责人钱所长向记者表示,他拿到的市场主体增量指标任务是由县市场监督管理局(原县工商局)下达。2023年,他在上级单位开会时,接到表格形式的任务指标,数量是420个左右。

接手方某工作的新任注册员告诉记者,按照往年数据,“正常办的话,一年不到100个(注册工商营业执照)”,他们肯定完不成要求的指标数量。据他观察,每星期来注册工商执照的村民“到不了5个”。

钱所长说,“市场主体增量行动”的指标与考核挂钩,如果完不成,一部分分值就落下了。“每年为这个事都搞得头痛,排名、通报、点名批评!”钱所长捶着桌子说,他和一些基层一线人员已经“要被逼疯了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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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论方某还是现在的注册员都提到,镇工商所事务繁多,很缺人手,有时候碰到检查还要调走一个人,经常因此被村民投诉“不在岗”。

现任注册员表示,现在所有的执照注册都完全按照规程进行,所里2023年年底升级了新系统,要求连接单位网络、使用单位电脑和专门的帐号,办理手续也要求更严格、合规,“肯定没再出现过冒用他人信息注册的情况。”

大悟县冒用村民信息的行为并非孤例。2024年4月,中国之声报道山西大同阳高县在落实“市场主体倍增”计划过程中,存在严重造假现象,从2022年开始,当地几乎每个月都有新增市场主体数量的考核,县里派给乡镇,乡镇再派给村支书,村支书为完成任务四处“拉人头”,找亲朋好友完成登记注册,甚至把多个经营主体都注册在自己名下。对此,当地回应表示,在推进市场主体培育工作中,一些干部“工作方法简单粗放,把市场主体培育发展简单理解为注册即培育、入库即发展”等误读曲解、执行偏差的问题,发现不及时、纠偏不够。

北青报记者了解到,目前,大悟县已对违规办理的工商营业执照依法注销,对利益受损群众落实相关政策,对违规人员依法依规予以追责问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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