湖北丹江口库区移民试点历时3年 4位村官先后殉职
图为:村支书李乾山(左)和村民交流 图为:村支书程时华(中)生前留影 图为:巍巍丹江口大坝 这是一段即将尘封的历史,但不可忘却;这是一众魂归深山的人群,但不应忘记!汩汩清泉滔滔北去,那是荆楚移民
图为:村支书程时华(中)生前留影
图为:村支书李乾山(左)和村民交流
图为:巍巍丹江口大坝
这是一段即将尘封的历史,但不可忘却;
这是一众魂归深山的人群,但不应忘记!
汩汩清泉滔滔北去,那是荆楚移民奉献的琼浆;
新家园里欢声笑语,那是移民领头雁渴盼的美景。
工程恩泽大地,迁移已成过往,历史长河中这只是弹指一瞬,但我们不可忘却那些创造历史的人,正是他们,垫起了丹江巍巍大坝的基石;正是他们,才有了清泉北流的美丽图景!
2013年7月13日,丹江口库区热浪袭人。迁复建的均县镇坐落在青山环抱中,不远处的丹江口水库烟波浩淼,水平如镜。
作为湖北省最大的移民镇,她已浴水重生,静静守望古老的汉水滔滔向北。半个多世纪以来,这座秦巴山下的小镇,命运始终与干涸的北国大地紧密相连。
下午4时许,怀家沟村几个村民冒着酷暑,来到集镇东南边的一处山坡上。在一座荒草丛生的坟墓前,他们摆下祭品,寄托哀思。
眼前的这一捧黄土下,躺着的是他们的老支书程时华。为了一库清水北送,他燃尽了最后的生命之烛。
坟前没有立碑,坟头的蓬蒿已有两尺来高。这一捧垒起的黄土,卑微如蚁,平凡若尘。
2009年以来,在库区,像这样散落在青山荒坡上的坟茔,共有六个,没有石碑,更无墓铭,他们分别是:丹江口市均县镇怀家沟村党支部书记程时华;丹江口市六里坪镇马家岗村会计马里学;郧县城关镇马场关村党支部书记张士林;郧县青山镇琵琶滩村党支部书记赵守学;丹江口市凉水河镇惠滩河村党支部书记张永超;丹江口浪河镇浪河村党支部书记吴家宝。
这个群体的故事,要从2008年说起。这一年,南水北调中线工程丹江口库区移民工作启动……
移民之责,重如泰山
那年春节,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,人们担忧着,犹疑着,猜测着,彷徨着,又似乎在期盼着什么
2008年,是一个注定要载入中国史册的年份。
这一年5月,四川汶川“5·12”大地震,举国哀悼;这一年8月,北京奥运,喜迎宾朋。
奥运之后,虽有引滦工程的补给,但首都北京的缺水隐忧进一步凸显:密云、官厅两大水库水位持续下降,几近枯竭,地表径流断流,2000万人口的超级大城,用水量的近七成靠采集地下水。超采地下水,导致地质沉降……
北京及整个北方面临的水危机,牵动千里之外的南方——湖北丹江口库区。
这一年11月25日,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移民试点工作正式启动。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由此进入实质性的全面建设阶段。
半个多世纪以来,没有人能比这里的人民更关注这一国字号工程。这里不仅是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核心水源地,更是库区人民世世代代生活的家园。
1952年,毛主席提出南水北调伟大构想后,有关中线工程的任何一条消息,都会牵动库区高度敏感的神经。
1958年,丹江口大坝动工兴建,十万大军挥锹动斧,开山劈石。大坝建成,库区蓄水,是时国力贫乏,汉水之滨70余万人背井离乡,600余年古均州府永沉水底……
2009年的春节,库区在外打工生活的男女老少几乎全回到了家乡,移民,又成为热门话题。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,他们担忧着,犹疑着,猜测着,彷徨着,又似乎在期盼着什么——各种复杂情绪的交织,让许多人在春节之后,停下了出门打工的脚步。
均县镇怀家沟村是首批试点的移民村之一,村党支部书记程时华早就感觉到了这种树欲静而风不止的紧张气氛。
担任了30多年的村支部书记,程时华也深深为怀家沟村的搬迁命运担忧。
2002年,南水北调总体工程启动。2003年,库区就启动了首次实物指标入户调查工作。这项工作搞完后,搬迁的事却又一下没影了。按照国家指令,淹没线以下不再建房、不再整地、不再建工厂,一切维持原状,直到迁出的那一天。村民们守着此前的生活,日子一成不变地翻过一页又一页。
“这次会不会又像上次,只打雷不下雨呢?”作为外迁移民和村支部书记双重身份,程时华心里也没底。
2009年3月份,春节的味道刚刚从舌尖消散,一条消息就让怀家沟炸开了锅:怀家沟村被定为首批移民外迁试点村之一。
“听说又让咱先搬,凭啥?”
“其他村不搬,咱也不搬。”
村民一拨又一拨来到程时华的家,发出怒气和怨气。
“试点不是试验,再说总得有人带头搬吧?早搬迟搬有啥区别,早搬早安心有啥不好?”程时华耐心解释。
炸了锅的不仅是怀家沟,丹江口库区被确定为首批移民外迁试点的14个村,无不如此。
这是库区二期移民搬迁的第一个冲击波。不仅移民外迁试点村,和程时华一样,丹江口库区涉及移民搬迁的253村的近千名村干部,无不首当其冲地感到移民工作的重重压力山一般地压来。
移民之需,倾心而付
实物指标登记涉及房屋面积、家庭人口、果树大小等13大类共30多项指标,大到房屋结构,小到一座坟、一部电话机、一个茅厕,都不能有丝毫偏差
“咯咯咯——”几声鸡叫,三面环山的均县镇关门岩村在初夏的黎明中早早醒来。东方初白,晨光微露,勾勒出这个丹江口市第二大移民村的剪影。
“咚咚咚!”擂鼓一般的敲门声将李乾山从睡梦中惊醒,他弹簧般地从床上跳起来。
看看手机,不到5点。昨晚,做了一天的移民实物指标入户登记调查回到家,村民又一拨接一拨的登门,有咨询移民政策的,有要求复核实物登记的。送走最后一名村民,时钟已指向深夜零点。自入户实物指标登记调查工作启动以来,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,作为村支部书记,李乾山没有哪一天能在零点以前睡觉。
他揉了揉充满血丝的眼睛,打开门。
“你们是咋搞的实物登记?村里当初分给我的那片桔园明明就和陈××(同村一村民)的一样大,你们登记的咋就比他的少呢?你们是不是想把给我的补偿给贪了?”
村民王某怒气冲冲地闯进来,不由分说,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。
王某所说的那片桔园,李乾山已复核过十多次了,但王某一直对复核的面积数据不服,多次找到李乾山理论。其理由是他当初承包的这片桔园与另一村民的桔园相邻,承包合同上所登记的这两块地面积也相等,同为1.3亩。但此次实物登记时,别人的那块地却比他的多出1分地。王某对此一直不服,认为李乾山要么就是将他的面积算少了,要么就是将别人的算多了。
“你的这块地是平地,别人的那块是凹地,那面积怎么能一样呢?”李乾山耐心地解释。
“那承包合同写得清清楚楚,都是一亩三分地,咋到你这儿就不一样了呢?”
“当初分地时,是按地块的边线测量的,没有考虑地块的形状,这次实物指标登记,按国家的政策,要求按实测面积来算。”李乾山继续给王某做工作。
“我不管你们是怎么测量的,今天你要么把我的1分面积补上,要么给我现场再测量一下。”王某扯起李乾山就往外走。
顾不上吃早餐,李乾山又叫上其他几名村干部,随王某来到桔园。经反复测量,所得的数据均与此前复核的面积无异,王某无语。
实物指标登记涉及房屋面积及附属物、家庭人口数、淹没地面积及经济作物的种类、果树大小等13大类共30多项指标,大到房屋结构,小到一座坟、一部电话机、一个茅厕,都不能有丝毫偏差。
一年多的实物指标入户调查,仅仅是移民工作的第一步。其间所遭遇的千奇百怪的难题,让每一名村干部无不记忆深刻。
怀家沟村原村支部书记程时华的继任者、现任村支部书记程时明给我们讲述他所亲身经历的一个故事:
2009年5月,怀家沟村一组妇女江某某拿着离婚证,带着两个孩子,找到村委会,要求确认她和两个孩子的移民身份。程时明犯难了。
2003年首次实物入户登记时,江某某还在待嫁闺中。2009年,移民试点工作启动时,江某某早已外嫁他乡,但户口并未迁走。
按照政策,凡外嫁的姑娘,不能作为村里的移民享受国家的移民政策。嫁到村的姑娘,如果户口随迁的,可以作为移民享受移民政策待遇。
“移民的人头费补偿、生产生活补贴、房屋补偿等各种补偿费加起来共有8万元之多。在巨大的利益面前,就有外嫁的姑娘办一纸假离婚,回到村里,要求享受移民待遇。”程时明说。
江某某属不属于这种情况,仅凭其手中的一本离婚证,无法确认。在暂时无法得到答复的情况下,江某某天天到村委会吵闹,村干部个个焦头烂额。
为此,他们专门就此向移民工作督导组作了反映。督导组反复分析研究后,向上级请示出台了一项规定,外嫁离婚回村妇女,要确认其移民身份,除了离婚证、户口本外,还必须出具法院调解或判决离婚文书以及财产分割情况等材料,有孩子的还要确认孩子的抚养权归属,以确认离婚事实。
后来,江某某按照这些规定提供了相关材料,她和两个孩子的移民身份才得以确认。
移民之心,真情来解
移民作出了这么大的牺牲,换作谁,心中都难免憋屈。我们村干部每天和他们打交道,离他们最近,和他们最熟,他们的怨言和怒气不向我们发泄,向谁发泄?
在南水北调错综复杂而又繁琐浩大的移民工程中,村干部跟移民贴得最近,跟得最紧,接触最多,了解最深,他们首当其冲的成为着移民发泄怨恨和怒火的“出气筒”。
在李乾山的头部,至今留有一道长长的伤疤。两年后的7月4日,在回忆这道伤疤的来历时,他脸上始终带着笑容。
2011年底,正是关门岩村内安移民搬迁移民新居的关键阶段。正在移民新村督促房屋整改的李乾山手中的手机响了,手机那端传来一个无比着急的声音:“李书记,你快来,100多人把搬迁的路给堵了,恐怕要出大事。”
李乾山和包组其他4名移民干部急忙赶到现场。原来百余移民以无钱补交移民新房差额款为由,拒绝搬迁并堵路要求政府予以免除。由于唯一通往移民新村的道路被堵,搬家队伍无法通行,在雨中排起长龙。搬家的移民和闹事的移民剑拔弩张,一触即发。
“我知道你们为国家的南水北调工程作出了很大牺牲,但补交房屋差额款是国家对所有库区移民的政策规定,并不是针对你们,不能说免就免。你们现在没有钱,可以缓交。”李乾山一边劝解,一边开始动手清理路障。在混乱中,李乾山突然感到头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流到了脸上,手一摸,全是血。
“当时在那种紧张情况下,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。”李乾山说。原来,有人乘着混乱,用广告牌子砸向他的头部。
看到村支部书记被打伤,闹事人群慢慢散去,一场群体性事件就此化解。李乾山清理完路障才到镇卫生院包扎,伤口整整缝了8针。
“那天我要不挨这顿打,移民郁积的怨气恐怕一时难以消解。”李乾山说。
事后,派出所民警经过调查,找到了带头闹事并打伤李乾山的刘某,准备将其拘留。李乾山替其求情:“他主要是对移民政策不理解,并不是对我本人有什么恶意。”办案民警对其批评教育后免于治安处罚。
这年春节,刘某主动到李乾山家拜年,表达歉意和感谢。春节过后,刘某不仅带头搬迁,还帮着做土地分配、资金兑现等工作。
“真正站在移民的角度,真正深入移民中间,设身处地想想他们所作出的巨大牺牲,我们村干部挨一些打骂,受再多的委屈都不算什么。移民作出了这么大的牺牲,换作谁,心中都难免憋屈。我们村干部每天和他们打交道,离他们最近,和他们最熟,他们的怨言和怒气不向我们发泄,还能向谁发泄?”蔡方沟村党支部书记张顺江深有感触地说。
移民之路,生命承筑
临终前他给儿子留下两条遗言:一是要带头搬迁,二是要将他葬在村民搬迁时必经的山坡上,生前无法送村民搬迁,死后他要目送村民一程
2009年移民实物指标入户调查工作开展以来,胃部不时地绞痛,时常让程时华感到力不从心。这年底,他被诊断为贲门癌。
怀家沟依山傍水,村民山上种橘,河里养鱼,虽不算特别富裕,但日子过得也很滋润,村民们对搬迁抵触情绪非常大。
程时华在医院住院化疗,村里没了主心骨,移民工作推进更加困难。
程时华很着急,多次给镇领导“提要求”,回村做工作。看着程时华一脸急切的样子,均县镇党委同意了他的请求。其时,癌细胞已扩散到淋巴组织。
2010年6月底,随着外迁移民搬迁日期的临近,移民搬迁的工作更加繁重。此时的程时华已无力行走,很多矛盾都需要他出面协调解决。驻点的移民干部没办法,用担架抬着他到各组去给村民做工作。
不到一个月,52岁的程时华带着移民工作未完的遗憾走了。
临终前,他给儿子留下两条遗言:一是作为村干部亲属,要带头搬迁,做个榜样;二是要将他葬在村民搬迁时必经的山坡上,生前无法送村民搬迁,死后他要目送村民一程。
在移民外迁内安最紧张的两年时间里,长期的焦虑、紧张、熬夜、疲劳,山一般的巨大压力、无规律的生活,严重透支着这个最基层移民干部群体的健康,侵蚀着他们生命的烛光。
2010年8月19日清晨4点半,54岁的张士林跟着搬迁的车队走了一程又一程,直到15公里外的桥头,才与乡亲们挥手作别。望着晨光中渐行渐远的乡亲,他的鼻头一阵阵发酸。
连续三个不眠之夜,身体的困倦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情掩盖着,让他并不感到疲倦,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严重的肝病患者。
送完乡亲,他没有回家,直接来到村部办公室,准备倒杯水喝,刚弯下腰,就感到一阵眩晕,肝部也骤然疼痛起来,他一头栽倒在地。
医院检查,这次晕倒是过度劳累所致,但他的病情更加恶化,已是肝癌晚期。
张士林原本答应女儿,工作搞完后,他就再无牵挂,回家休养。
可张士林没有等来那一天。2011年11月26日,就在村里的移民内安工作即将收尾时,他永远长眠在了村头的山坡上。
据不完全统计,从2009年到2011年,湖北丹江口库区还另有4名村干部倒在移民工作一线:
吴家宝,丹江口浪河镇浪河口村原支书,家住7公里外的青莫村,是异地任职的村干部。2009年8月14日,吴家宝累倒在库区移民实物登记工作中,终年55岁;
赵守学,郧县青山镇琵琶滩村原支书。2010年4月20日,因劳累过度肝病发作,牺牲在移民搬迁工作岗位上;
马里学,丹江口市六里坪镇马家岗村原会计。2010年10月13日下午,因劳累过度致动脉血管破裂抢救无效病逝,年仅53岁;
张永超,丹江口市凉水河镇惠滩河村原支书。作为移民迁到天门市多宝镇兴隆移民新村后,继续担任村支书。2011年2月26日,他在领导移民分地、维护移民稳定工作时,劳累过度去世,终年49岁。
……
行走库区,淹没线以下,那些曾经的人间烟火早已荡然无存。而在淹没线以上,一片片移民新居拔地而起,4年间,库区已换了人间。
移民成为过去,作为一个时代符号,“移民村官”这个群体,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一段历史的记忆。
追寻他们的故事,并不意味着我们的目光总是停留在过去。那些曾经的风雨,那些曾经的感动,那些曾经的悲壮,常常给予我们前进的力量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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