著名散文作家陆令寿讲述“远行的故事”

边走边读，边游边思

古人一生要读万卷书，行万里路。我们庆幸生活在当今信息和交通高度发达的时代，足不出户可以读万卷书，而行万里路则要手腿脑并用，它获得的体验和感知远比书本重要得多。一个成天呆在书斋里的人是写不出好东西的。我们需要读，更需要走。读十遍不如走一遍。走是更高层次的读，人正是在边走边读中实现生命的升华。在我见到与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媲美的恩施大峡谷的“一炷香”时，我惊叹它的雄奇和伟岸，天地间竟有这样的奇书！深山峡谷之中，一根耸立的石柱拔地而起，极像男人的生殖器。因此当地人管“一炷香”叫“日天笋”，名字虽然不雅，但文学本来就是雅俗共赏的东西，大俗之中有大雅。从文学的层面上理解，它已经具备了文化上的野性、血性与理性，有一种耐人寻味的价值。在上不沾天、下不沾地的栈道上，我呆呆地发愣，我如是想，造就这样一个人类原始的生殖图腾，造物主需要怎样的耐心、细心和毅力，千万年、亿万年啊，万物之灵的人类，在它面前又是怎样的渺小！山川巨著毕竟是文字所不能替代，给人的震撼都是书本所不能给予的。

时间对我来说特别吝啬。由于岗位的特殊性，我常常把工作与旅行结合起来，步履匆匆，走马观花，很难有充裕的时间深度游，而我的灵魂却不愿随着躯体奔波而离开那些曾经到过的地方。虽是短短一瞥，那些飘逝的风景却给人久远的遐思。为了解读一地的人文，出发前就做“功课”，搜寻目的地的相关资料，带着游客普遍关心的问题去游去思，留心旅途中相遇的每一个人，每一个不经意发生的故事，归来后梳理一番，缺什么补什么。为写好一篇游记，有时候要“恶补”，像极度饥饿的人扑向面包，挑灯夜战翻阅几本厚厚的资料，把事先预想的和旅行中遇到问题的来龙去脉弄清楚。

在写作《又见平遥》时，我一直琢磨:历尽千年风雨之磨砺，平遥这座古城为什么完好如初？问司机、问导游，问平遥老人，认真研读苏华写的《细说平遥》，终于找到了答案（举例：丽江和平遥，列入世界遗产文化名录。阮仪三教授和郑孝燮全国政协城建组长，“刀下留城”的悲壮，我们也从中听到了“高楼居士”梁思成为保护北京古建筑进行无奈的抗争而发出痛断肝肠的哭声。保护平遥，不仅给游客以观瞻，更重要的是延续了一个民族的血脉和记忆）。走在涅瓦河畔，与同行争论俄国的彼得大帝和中国的康熙谁伟大，争得面红耳赤。我庆幸出行前阅读了《世界巨人传记丛书》有关彼得大帝的章节，将书本里呆板的文字记载与导游的讲解、大帝在彼得堡留下的遗迹重叠起来思考，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感悟和认知，从容而优雅地写下了《涅瓦河畔的诉说》。康熙长彼得28岁，彼得在位36年，康熙62年，同属十七世纪两个最伟大的皇帝（恩格斯语），然而他们在历史上的建树却不能同日而语。为了争夺芬兰湾的出海口，彼得亲率军队与强大的瑞典作战，打了20年仗才把出海口打下来，一个落后的民族从此崛起；为了学习欧洲，彼得组成250人的使团学习考察，学习中他化妆成士兵、学生、工匠，向各类专家请教，吸吮人类文明的乳汁；回国后他创办了俄罗斯第一份报纸《新闻报》，改革从剪袍割须开始，这比中国人剪辫放脚整整早了两百年。我们的康熙伟大不伟大呢？伟大！他15岁亲政，智擒熬拜、平定三番、统一台湾、大破准葛尔、驱逐沙俄，迫使沙俄签订了《尼布楚条约》。康熙之时，经济总量全球第一。然而，就在彼得礼贤下士、不耻下问在欧洲当学徒时，我们的皇上正接受着各国顶礼膜拜的荣耀。当彼得把出海口当命一样争夺时，我们的皇上却下了禁海令，沿海三十里，居民内迁，违命不迁，杀无赦。我们老祖宗似乎对海洋缺乏兴趣，发源于长白山的图门江，510公里，在出海口最后15公里处的防川小渔村为止，家门口的出海口啊，被人锁住了咽喉，多么憋屈！康乾盛世只不过是一堆枯柴，烧的是虚火。只有到了圣彼得堡，走一走，看一看，与同行者争论，你才有如此深切的感受。还有，《沉寂的生命——凭吊庞贝古城》、《莫斯科，守着自己的灵魂》、《太岳大兴看旅游》、《杏花村的故事》等，也是这样写成的。

我对京山这座小城本没有多少印象。有一次，我陪同中国旅游报副总编马力去采风，在京山烈士陵园的入口处，有一块镶在地上的石板地图引起了我的注意，那是一幅“光绪八年”绘的京山城区图，有24条巷子，还有古牌坊、宝塔、龙神寺、文人坊、万寿宫、紫宵宫、惠山书院、县衙大堂，还有古色古香的楼台亭阁，蔚为大观。就在75年前，京山还是一座保存完好的古城。这样一座古城在一次日寇的轰炸中夷为平地。这次轰炸竟然与当时的姓蒋的县长有关。这个县长叫蒋少瑗，游击司令、抗战支援委员会主任，人称蒋委员长，当时正在办一个抗日培训班。武汉吃紧，蒋介石在武汉指挥保卫战。由此推断：日寇谍报机关误判，9架战机8次轰炸，7000人的小城被炸得稀巴烂。蒋少瑗的夫人和女儿遇难。京山之痛，刻骨铭心，是不能忘却的纪念。每年八二九，京山上空都会响起警报，缅怀那是日寇屠城中遇难的无辜平民百姓。回汉后，我写了一篇《京山古城之殇》。旅行中，有许多不经意的故事，别人不易察觉，但如果你具备了慧眼，就会去跟踪，去挖掘，去思考，写出别人没有发现的东西。

就在上个月的上旬，我去了一趟德国，我所接触的德国人都保持着优雅的行为举止，在公共场合谈吐轻声细语，对人始终微笑着保持一定的距离。德国人很爱宠物，特别喜欢狗。一个德国朋友招待我们吃意大利餐，吃饭时也把一条叫Jony的狗带上，这是一条牧羊犬，高大威猛，体重43公斤，这条狗被驯养得十分听话，到了餐馆后一声不吭地钻到桌子底下，睡在一块主人为它铺的地毯上。听朋友说，德国人把狗当人看待，甚至比对人还好。朋友就把Jony当儿子。狗得了不治之症就去宠物医院安乐死，名贵的狗死后还葬在狗的公墓。这样一个连狗肉也不忍心吃的民族，怎么会培育出希特勒这样的战争狂，这样的杀人魔王？在莱比锡，我们参观民族会战纪念碑，在碑的四楼有个大厅，三个漂亮的女教师带着二十多个十来岁的学生在看历史纪录片，纪录片里有希特勒残杀犹太人的血腥场面，有苏联红军占领柏林时胜利欢呼，有前总理勃朗克在犹太人墓前跪拜的忏悔。德国人以希特勒为耻辱，但他们没有把战争的责任全部推给希特勒，而是全民族共同承担战争的罪责，真诚的忏悔教育从孩童抓起，从而赢得了全世界的尊重。前不久，墨克尔去日本访问，在历史问题上又一次敲打日本，德国最有资格当日本的教师爷。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，只有通过游历中遇到的人和事，我们才会对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有更深刻认识。纸上得来终觉浅，绝知此事要躬行。